中文知识界流行着许多“王阳明心学与日本维新”的美谈。比如,有说法称“阳明学乃明治维新原动力”,还有说法称东乡平八郎随身带有一块印章,上刻“平生俯首拜阳明”。
这些说法是真的吗?阳明学真是明治维新的原动力吗?
一、“阳明学乃明治维新原动力”神话的由来
日本最早的王阳明研究者,是17世纪的中江藤树,当时,幕府推崇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在日本的影响有限。到了19世纪,因闭关锁国被打破,一些日本人思考落后原因,渐渐排斥程朱理学,注重行动的王阳明学说,开始成为一种支持变革的思想资源。①
明治维新中的重要人物,如吉田松阴、西乡隆盛及高杉晋作等,都曾阅读王阳明著作。受此风气影响,出生较晚的东乡平八郎,也读过一些王阳明著作,这是不足为奇的事情。但若据此说东乡平八郎等人对“阳明学”有深入研究,乃至存在崇拜情结,那是有违历史事实的。
作为学术名词的“阳明学”三个字,要迟至19世纪末才在日本正式出现,使用该词的代表人物,是德富苏峰、三宅雪岭等几个媒体人。这些人为何倡导阳明学?日本著名学者荻生茂博有很准确的论断:
“为了批判政府的表皮式的欧化政策而由德富苏峰、三宅雪岭、陆羯南等人倡导的作为‘国民道德’的阳明学,和那个前近代阳明学完全两码事,是所谓旧瓶装新酒的近代思想。”②
意即,明治时代兴起的阳明学,并非王阳明的学说本身,而是这些不满现实的日本“近代民族主义者”,将自己的政治理想,投影在王阳明身上制造出来的一种幻像,是一种“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
1883年,三宅雪岭出版《王阳明》一书,通过列举西乡隆盛、高杉晋作等曾学习王阳明学说的例子,首次试图在阳明学与明治维新之间建立联系。他说:
“在幕府藩制衰颓的同时,学术也随之拘束弛废。维新时挺身而出的人,大多都修阳明良知学。”③
1910年,井上哲次郎在《阳明学》杂志上发表文章,也持相似的说法:
“通过学习阳明学而具有素养的人有这样的风尚,即必欲付诸行动,必努力在社会上作一番事业……大盐平八郎谋反,西乡隆盛也谋反……大抵以阳明学为基础要做一番事业时,或杀身成仁或必付诸实践,阳明学者都死得不寻常。”
此类论述,促成了“阳明学乃明治维新原动力”这种说法。但该论述存在一个明显的逻辑漏洞——某些人涉猎过王阳明+某些人参与了明治维新≠阳明学乃明治维新原动力——理由很简单,除了共同涉猎过王阳明,这些人还共同涉猎过许多其他的东西。
这种逻辑上的漏洞,注定“阳明学乃明治维新原动力”这种说法无法成为知识界的共识,只能在有意“旧瓶装新酒”的知识分子中流行。任教于日本北九州市立大学的学者邓红,试图追溯“阳明学乃明治维新原动力”这种说法的源头,结果发现:
“除了本文提到过的三宅雪岭、德富苏峰、高濑武次郎以及井上哲次郎的一些间接性论证之外,只有 1915 年桑原天泉的 《明治维新と阳明学》和1965 年安冈正笃的《明治维新と阳明学》 之类的社会启蒙通俗读物论述过。包括日本史、东洋史乃至中国哲学史在内的日本学术界从来没有人正式论述过这个问题,日本的大中小学历史教科书上也没有类似说法。”④
复旦大学教授、日本关西大学客座教授吴震,则直接将“阳明学是明治维新的原动力”一说视为并非事实的神话:
“所谓阳明学是明治维新的原动力这类‘神话’的制造者,或可追溯至三宅雪岭的《王阳明》,明治二十年代特别是甲午战争之后,随着阳明学运动的兴起,阳明学与明治维新被直接划上等号的说法开始大行其道。然而,这种观点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观点,毋宁是一种带有‘近代性’的‘政治言说’。”⑤
二、中国近代阳明学热潮的真相
三宅雪岭等人倡导阳明学、将之与明治维新相联系时,正是中国人留学日本的高峰期。人们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三宅雪岭等人的观点,遂被中国的革新人士接受,并广为传播。⑥
比如,梁启超在1902年撰文说,心学是“宗教之最上乘”者,在中国消沉二百余年,其“支流”却传播到了日本,“遂成日本维新之治”,成就了明治维新。(《宗教家与哲学家之长短得失》)
1905年,孙中山东京给留学生演讲,也将阳明学视作成就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原动力,其原话是:
“五十年前,维新诸豪杰沉醉于中国哲学大家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学说,故皆具有独立尚武的精神,以成拯救四千五百万人于水火中之大功。”
受这股风潮的影响,蒋介石也在留日期间开始接触阳明学,并毕生对之推崇有加。直到1950年,他还在演讲中将日本的成就——从极弱不堪到与列强并驾齐驱——归功于阳明学。他的原话是:
“为什么日本能够发展这样快呢?这就是因为日本一般国民不但信奉他大和魂武士道的精神,并且能够实践我国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学说。”
除了梁、孙、蒋,诸多中国近代政治人物,如章太炎、陈天华、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等,都曾受“阳明学是明治维新的原动力”之说的影响,研读过王阳明的学说。比如,1906年,宋教仁购买了《王阳明集》《王阳明全书》《王阳明学提要》等书,还订购了《王学杂志》,且在日记中说,要对王阳明的学问“服膺之不暇”。
这种“服膺”,本质上仍是一种“人们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日本曾经积贫积弱,中国正处于积贫积弱;日本既然能以阳明学为思想资源振兴起来,产生阳明学的中国必然也可以做到。
这种“服膺”,本质上也是一种“人们倡导他们需要倡导的东西”——王阳明认为,在亲身实践之前,不会存在一种完美的“知”来给“行”做指导,还主张“人人皆可为圣人”,不承认有绝对正确的伟人和绝对正确的理论存在。这对身处转型期、看不清未来方向(或对自己选择的方向缺乏自信心)的民国知识分子而言,在精神上显然有着很现实的肯定、激励的效果。章太炎对阳明学的理解——“王学岂有他长?亦曰自尊无畏而已”——正是这种心态下的产物,所谓“自尊”,就是“人人皆可为圣人”,不必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也能通过实践得出真知,所谓“无畏”,就是遇事不必因没有“绝对正确的圣人和万无一失的理论”的指导而慌张无措,先要去做,然后才会获得真知。
因其本质在此,当现实环境发生变化,这些政治人物对阳明学的认知,也会发生微妙的转变。
以孙中山为例。如前所述,1905年的孙,曾将阳明学视为日本明治维新的大功臣;但到了1919年,在《孙文学说》一书中,孙却公开否定了阳明学在明治维新中的作用,将二者视为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件事情:
“日本之维新,……与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实风马牛不相及也。”
何以如此?原因其实很简单,1905年同盟会成立前后,孙尚未形成自己独立的政治理论,也尚未成为革新的理论权威,还在行动中摸索道路。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是同行者对自己的摸索的认可,所以他肯定阳明学,肯定在实践中求知的“知行合一”。到了1919年,孙的三民主义已成体系,孙也已成为革命的理论权威。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是让革命党人信奉自己的理论,服从自己的指导,所以孙开始批评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之说不符合“实践之科学”,转而倡导“行易知难”、“中国之变法,必先求知而后行”。对此一变化的缘故,胡适洞若观火:
“行易知难的真意义,只是要我们知道‘行’是人人能做的,而‘知’却是极少数先知先觉者的责任。大多数的人应该崇拜知识学问,服从领袖,奉行计划。”⑦
三、“平生俯首拜阳明”的诸多版本
最后再说一下东乡平八郎“平生俯首拜阳明”这个故事。
东乡平八郎是日本海军名将,曾在对马海战中击败俄国海军,确立了日本在东亚的霸主地位。不同的传言中,他腰牌上的七个字是不同的,有说是“一生低首拜阳明”,也有说是“一生伏首拜阳明”或“一生俯首拜阳明”。
笔者目前所找到的这七个字的最早出处,是萧鸿钧1905年编纂的《日本政俗简要》。萧鸿钧是同盟会员,编书意在“使乡僻老幼识世界之进步,悟己国之可危”。他在书中说:
“日俄之战,以小岛胜雄国,其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即得力于阳明之学者……印章云:一生低首拜阳明,可知其志矣。”
萧鸿钧在东京编纂此书。由此可知在日俄战争后不久,已有东乡平八郎与阳明学的故事在流传。
这七个字还见于温州诗人黄光1912年的一首诗作:“岛民学派师中夏,小印高华具古情。不信请君看红篆,一生低首拜阳明。”在诗的下面,黄光做注写道:
“日本学派近趋阳明。伊藤博文印章刻末句四字,以示崇拜。”⑧
黄光曾游历日本,参加过同盟会的活动。他所听说的“一生低首拜阳明”故事,版本与萧鸿钧有所不同,主人公不是东乡平八郎,而是伊藤博文。
1918年,中国翻译出版了一本由日本哲学家桑木严翼所著的《记忆力增进法:名家实验》。书中写道:
“今人皆知阳明之学振兴日本,故日本军人有一生低首拜阳明之语。”⑨
图:日本人桑木严翼等著《记忆力增进法:名家实验》, 乐天修养馆,1918年
该书仅笼统说日本军人流传“一生低首拜阳明”之言,既没说具体是谁,也没说刻在印章或腰牌上。
1923年,贵州修文县重修王阳明祠,由陈矩写了一篇碑记,其中提到:
“盖王学传于东海日出之乡,莫不精究良知之理,知行合一之用。其后一战胜俄。西乡大将等多有佩一生低首拜阳明印章者,乃感文成之教能保其国,厥功伟矣!”⑨
晚清时,陈矩曾随黎庶昌出使日本。在他的这篇碑记中,“一生低首拜阳明”七个字有了具体的主人,但不是东乡平八郎,而是“西乡大将等”。西乡所指当是西乡隆盛,这里用“西乡大将等”,当是指明治维新的诸多参与者。
结合萧鸿钧、黄光两人的记述,在20世纪初,日本(至少是留日中国知识分子圈)应确有“一生低首拜阳明”七字流传,但这七个字的主人公究竟是谁,却难以确定。一种较为合理的可能是:此说出自三宅雪岭等阳明学倡导者,他们将“一生低首拜阳明”的话安在维新元老身上,后来以讹传讹,有了伊藤博文、西乡隆盛、东乡平八郎等不同版本。
到了1920年代,东乡平八郎“一生低首拜阳明”的故事,已在中文知识界流传颇广。1927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一本《聂氏家庭集益会记录》,内中记载,这户聂家人在家庭讨论会上,提到了东乡平八郎对阳明学的尊崇:
“东乡海军大将者,中日、日俄两役之赫赫立功者也。尝铸一章曰:一生低首拜阳明,可想见其儒家之风度。”⑩
再往后,此说在中文知识界越传越广。1942年,刘文典在《云南日报》发表《中国的宗教》一文,较之以往干瘪的“一生低首拜阳明”的七个字,文章多出了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生动细节:
“明治维新的元勋几乎全是王阳明的信徒。日俄海战的名将东乡平八郎有一块图章,镌着‘一生低首拜阳明’七个字。他常常说,他在英国留学三年,所学得的海军战术固然也有益处,但是两军大战,万炮齐发,好比天崩地塌,这时候他所以能不动心,从容指挥舰队的真本领,全是从阳明学上得来的,这不是任何国的海军学校里所能学到的了。”
至此,东乡平八郎终于战胜了西乡隆盛与伊藤博文,成为中文知识界“一生低首拜阳明”故事的唯一主人公。而以日语检索,或翻查日文著作,是很难找到这七个字的。
综而言之,“阳明学是明治维新的原动力”之说,是中日两国的部分知识分子,在近代共同建构的结果,它代表了一种现实需要,但并不符合史实——只有现代思想,才能催生出现代国家。
注释
①余怀彦:《良知之道:王阳明的五百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6年,第177页。
②吴震:《关于“东亚阳明学”的若干思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
③邓红:《何谓“日本阳明学”》,《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④同上。
⑤吴震:《关于“东亚阳明学”的若干思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
⑥(日)沟口雄三:《两种阳明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62、263页。
⑦参见:(日)狭间直树《关于梁启超称颂“王学”问题》,《历史研究》1998年第5期;李吉奎《孙中山论明治维新》,《孙中山研究丛录》,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33—237页;黄克武《蒋介石与阳明学》,《近代中国的思潮与人物》,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382—398页;隋风,《王阳明的“心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⑧黄光:《黄光集》,马允伦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22页。
⑨《修文县志》,方志出版社1998年,第863页。
⑩聂其杰:《聂氏家庭集益会记录》,中华书局1927年,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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